晓冰
在中国科学界,颜宁是一个颠覆性的存在。作为一个拿奖拿到手软的博士后,她有活泼天真的个性,有很高的颜值,而且非常会修饰自己。重要的是,她将科研变成了一场又一场赛车游戏,让科学之美抛却高冷范儿,变得无比接地气。
坚定地成为自己
小时候,颜宁住在北京的大兴。她家在四楼,床在窗户旁。晚上躺在床上,她就拉开窗帘看着星星胡思乱想:宇宙之外是什么?都说宇宙是无穷的,无穷是什么?什么是真空?有没有时间隧道?是否有超过光速的速度?眼睛看见的信息,脑子是怎样处理的?蚯蚓没有眼睛,它用什么感知世界……
这些在颜宁的脑子里全成了问题,而且她逐渐认识到,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高中时的一节有关基因的生物课,让她“问题叠着问题”的脑细胞兴奋起来, 18岁的她笃定地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从事“解决问题”的工作。1996年,她考入清华大学生物系,选择生物系的原因之一是想窥探生命的奥秘。可当她系统地学习之后,这些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让她更加困惑。
1999年,负责面试亚洲学生的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助理教授施一公收到了大三学生颜宁的信:“我觉得自己在各方面都很出色,希望把时间花在更有价值的地方。但申请出国太浪费时间和金钱了,如果普林斯顿大学录取我,我就不用再花精力申请别的学校……”施一公被这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信吸引,从普林斯顿打电话面试了颜宁。大四那年的寒假,颜宁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这一年,是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第一次正式招收来自中国的研究生。
在普林斯顿大学,颜宁内心深处的那份困惑得到了部分解答:穿着不修边幅来讲课的可能是诺贝尔奖得主、资深院士,咖啡厅里坐在对面的可能是美国总统的科学顾问。在那里,不论是本科生还是诺奖得主,你完全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是一派怡然自得,却又保持一份我行我素、桀骜不驯。在这种环境下,颜宁安心地做自己,专注地学习。
在普林斯顿的第一年,颜宁发现,教科书里那些高贵冷艳的知识,就是身边随和的老先生老太太创造的;研究生课程没有教科书,用经典或前沿的原创论文做教材,上课就是在回顾科学史的创造。在实验室,自己竟然也变成了人类知识的创造者、科学史的缔造者。有了这种认知,颜宁的目标也逐渐演化为:发现某些自然奥秘,在科学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迹。
在科学的过山车里失声尖叫
颜宁进入施一公的实验室时,一个来自复旦大学化学系的女孩已经先她半年进去。导师对那个女孩称赞有加:“她特别争气,大二就在顶级杂志发表了论文。”这大大刺激了颜宁,心高气傲的她一天只睡6个小时,在实验室泡了一年多,瘦了30斤。终于在一个实验完成后,导师说:“颜宁,你会做实验了。”“从此,我有了很强的自信心。”回忆往事,颜宁笑笑说。
颜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从此进入“玩”科学的境界。“乐在其中就叫玩,泡实验室跟有人通宵达旦打电子游戏是一个道理。”她对导师说:“我不再做可溶性蛋白了,我要去做最难的膜蛋白。”渐渐地,她发现当科学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可以和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交往,提升自己,有研究经费,有同伴支持,还有自由,除了上课,时间全由自己安排。颜宁通常睡到中午再去实验室,工作到凌晨。
2007年,颜宁回到清华大学,做生物系教授。刚回清华时,她给自己定了几个攻坚课题,其中有个项目叫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它对于神经信号的传递至关重要。颜宁带领课题组一做就是四年,终于获得了一个细菌同源蛋白的晶体,结构解析已近在咫尺,就差最后一次收集重金属衍生数据了。他们准备了大量晶体,保存在零下170摄氏度的液氮预冷罐中,寄到日本同步辐射实验线站,准备收集数据。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颜宁终生难忘——2011年7月11日。临去机场前,颜宁一大早打开《自然》(世界上最有名望的科学杂志之一)在线,第一篇文章砸得她眼睛生疼,文章的题目是《一个电压门控钠离子通道的晶体结构》。他们被别人超越了。
科学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颜宁把论文打印出来,交到做这个课题的学生张旭手里时,她立即泪崩。可是,晶体还在日本等着他们。于是一切按照原定计划,他们飞赴日本。晚上7点赶到实验线站时,工作人员一脸凝重地对她说:“颜教授,你们寄过来的低温罐出了问题。”颜宁心里一沉,这是三个多月的心血结晶。
所幸颜宁随身还带了很多晶体,于是就地开始重新泡重金属。第二天早上正式收集数据时,之前寄来的晶体全部阵亡,无一可用。当他们即将绝望之际,前一天晚上刚刚处理好的一颗晶体给了他们需要的所有数据,对过去四年依旧是一个完美收官。那一刻,已经不再顾及是不是可以发表论文,每个人心里只有这前后巨大反差带来的狂喜。
而当颜宁在凌晨三点打开邮箱,准备给课题组成员布置后续工作时,发现了一封来自美国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的邮件。经过初选,她在全球800名申请人中过关斩将,成为进入“霍华德·休斯国际青年科学家”第二轮候选的55人之一,对方邀请她于11月赴美参加最后的角逐。
7月11日早上5点55分到13日凌晨3点,这45个小时,于颜宁和她的学生们而言,真可谓惊心动魄,犹如坐过山车。也正因如此,这个过程远比一帆风顺的其他课题都来得刻骨铭心。但这依旧不是故事的最终结尾。因为这个课题,颜宁有幸与此前崇拜了近十年的偶像级科学家、2003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罗德里克·麦金农教授合作。在与他的交流中,颜宁受益匪浅,也终于圆了她在研究生时代想要与他一起工作的心愿。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研究呈现出与别人已经发表的论文很不相同的状态,经过分析阐释,他们的新结果也在十个月之后发表于《自然》杂志。她还提出了一个电压门控通道感受膜电势的全新模型。直到现在,他们仍然在创造新方法、构建新工具,对这个模型进行验证。
这样的大悲大喜,是常人无法体会到的。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颜宁称之为美。科学之美,只有身在其中,才懂得那样亦真亦幻的美丽。
想做个种树的小学老师
2014年1月的一天,距春节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晚上7点,清华结构生物学中心所在的楼层灯光通明,颜宁和课题组的五个学生集体在实验室待命。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比即将到来的年节更为重要:两天之前,他们终于得到一颗优质的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1(葡萄糖转运体)的晶体,由两位学生用零下170度的低温罐装着,乘高铁送到了上海同步辐射实验室。尝试无数次,积累很多年,能否收集到高质量数据,取得实验的最终成功,今晚便是检验收割的时刻。
解析GLUT1的结构,探究这个对人体来说至关重要的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s(glucose transporters,简称GLUTs)长什么样子、如何工作,是颜宁近七年来最重要的工作。葡萄糖是维持人类生命活动的最基本能量来源,只有进入细胞内部才能被人体利用。但是在一般状态下,由于葡萄糖亲水,而细胞膜疏水的特性,细胞对于葡萄糖来说相当于一座围城,外面的糖分子进不去,里面的糖分子出不来。葡萄糖转运蛋白就像是细胞膜上站岗的守城卫兵,在合适的时候为葡萄糖打开城门,使之通过高墙,发挥作用。
在人体十四种葡萄糖转运蛋白中,GLUT1是最早被科学家发现的。它几乎存在于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对于维持血糖浓度稳定和大脑供能起到关键作用。GLUT1还与一系列遗传疾病有关,如果在胚胎发育过程中,GLUT1无法正常发挥作用,将会影响葡萄糖的正常吸收,导致大脑萎缩、智力低下、发育迟缓、癫痫等。癌细胞高度依赖的葡萄糖也需要通过GLUT1摄取。
自从1985年GLUT1的基因序列被鉴定出来后,获取它的三维结构成为膜蛋白研究领域最受瞩目、国际竞争最激烈的课题之一。全世界的许多结构生物学家都在为此努力,颜宁的竞争对手遍布美国、欧洲、日本,其中很多科学家已经付出了近二十年的时间。眼下,颜宁和课题组终于来到了最后的关口。
晚上7点半,8点,9点……数据从上海源源不断地传回来。10点半,颜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学生邓东站在门外。两人对视一眼,条件反射般狠狠击掌,一起往实验室的方向飞跑。这一次,这个来自中国,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团队赢了。
2014年6月5日,《自然》杂志正式发表了这项成果。2015年,颜宁获得国际蛋白质学会“青年科学家奖”和赛克勒国际生物物理奖。“要针对人类疾病开发药物,获得人源转运蛋白至关重要”,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分子与细胞学教授、2012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布莱恩·科比尔卡评价这项成果,“因此,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该成果对于研究癌症和糖尿病的意义不言而喻。”
回忆起那个冬夜,颜宁依旧记得那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正如美国科学院院士、华裔生物学家王晓东说的:“上帝带着你打开了一扇窗,让你一下子看到了一个神迹,这是世人以前不知道的,突然间被你首先窥到了,你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奖励?”
科学无止境,39岁的颜宁对未来的生活,如此构想:要做国际一流的科学家,最起码,一说结构生物学,中国或世界都有颜宁这一号。有一天,年纪大了,科研走下坡路了,到那时,她还有两个理想要实现:一是种树,因为对现在的环境“很生气”。另一个是做初级教育,因为现在的小学教育“很畸形”,她想当一名把孩子当人来培养的小学老师。一想到这样的未来,颜宁笑得像个小女孩。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