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璐纯+大海
2015年4月，徐磊以儿子徐雨彬的名义，将儿子的外公刘国华告上法庭，要求他赔偿孩子医药费27万余元。两年前，外公刘国华带外孙外出散步时，遭遇车祸，孩子高位截瘫，外公也身受重伤。灾难袭来，全家人都悲痛万分。然而两年过去了，原本幸福的家庭分崩离析，最终走上了法庭。在这个大家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原本应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共渡难关的亲人们反目成仇？而这一场让人心痛的官司又该如何落幕？
外公横穿马路遇车祸，年幼外孙高位截瘫
故事还要从徐磊和妻子刘莉的相识说起。
时任某企业集团上海分公司销售主管的徐磊，与同事刘莉相识一年后，便确定了恋爱关系。就在两人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徐磊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成了植物人。刘莉的父母知道后，极力反对婚事，他们怕女儿嫁过去会吃苦受累。刘莉却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与徐磊领了结婚证。妻子的不离不弃让徐磊很感动。
婚后，考虑家中还有瘫痪在床的父亲需要照顾，徐磊决定先不要孩子。可刘莉却觉得一个家没有孩子不算完整，她说，孩子生下来后，自己的父母会帮忙带。
2011年初，刘莉生下儿子徐雨彬。不久，刘莉便把他送到父母家，让他们代为照看。可就在徐雨彬5个月大时，外婆吴桂玲有一次给他把尿，由于稍微用力了些，竟然把徐雨彬的关节捏出血来。一家人吓得手足无措，急忙把徐雨彬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他们，孩子患有罕见的血友病，只要身体受到稍微的磕碰和摩擦，便会自发性出血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呼吸窒息、危及生命。医生还说，血友病是一种遗传性血液病，大多数病人都是由带有隐性基因的母亲遗传的。
听医生这么一说，徐磊和自己的父母都认为，孩子的病肯定是遗传自刘莉，他们甚至还猜测，刘莉是不是在婚前隐瞒了自己的家族病史。但刘国华和吴桂玲坚称家族里并没有这种情况，吴桂玲还特意给老家的亲人写信、打电话，挨家询问有没有血友病史，然而所有亲人中并没有一个人患有血友病。莫名的怀疑和猜测，在两家人心里都留下了阴影。
但既然生了孩子，就要对他负责任，全家人拿出全部的精力、财力，给徐雨彬提供最好的治疗和照料。外公和外婆也搬到了徐磊家，尽心尽力地照顾外孙，不仅不要一分钱，有时还会承担家里的生活开销。对此，徐磊很感激，也会给岳父岳母买些营养品。徐雨彬一天天长大，长得白白嫩嫩虎头虎脑，笑起来十分可爱，在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身体倒是没出现什么大问题。慢慢地，日子恢复了平静，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两家人，相互扶持着努力往前走。然而就在两家人的关系有所缓和时，命运再一次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2013年6月5日，吃过晚饭后，外公刘国华想带徐雨彬出去散散步，外婆吴桂玲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叮嘱爷孙俩一路小心。小区外有一条马路，为了少走点路，刘国华没有绕路去走人行道，而是抱着徐雨彬横穿马路，打算翻过马路中间的隔离墩直达对面的公园。可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灾难会在瞬间降临。一辆面包车疾驰而来，一下子撞上了刘国华祖孙俩。车祸发生的那一刻，刘国华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外孙，他撑开双手把徐雨彬死死护在自己的怀里，爷孙俩一起倒在了冰冷的路面上。
刘国华和徐雨彬被紧急送往医院，经过检查，刘国华的头部受到重创，肋骨多处损伤，经过抢救治疗，脱离了生命危险。对于平时不能经受一点磕碰的“玻璃娃娃” 徐雨彬来说，这次车祸简直是致命的。车祸发生时，徐雨彬虽被护在怀里，伤势却要比外公严重得多，被医生诊断为脊髓损伤，脾脏出血，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经过10天的抢救，徐雨彬的生命终于保住了，然而这场灾难却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脊髓损伤、高位截瘫、小便失禁。
刘国华苏醒后，得知外孙在车祸中受了重伤，伤心欲绝，他愧疚地握着女婿的手，老泪纵横：“都是我不好，不该图方便走近路，孩子伤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你们怎么埋怨我都行。”见老人哭成这样，徐磊心有不忍，孩子出生后，也一直是岳父岳母带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岳父先把身体养好。
车祸中的两家人，撕裂的亲情难以维系
即使全家人把钱都省下给孩子治病，经济上依然捉襟见肘。车祸后，徐雨彬的治疗费用陡然增加，每月均在5000元左右。医生说，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治疗费用也会越来越高。全家人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事故赔偿款上。由于刘国华违反交通规则翻越隔离墩在先，交警部门最后认定由刘国华负主要责任，面包车司机负次要责任。法院最终判定徐磊一家除保险之外的损失为76.9840万元，由面包车司机承担40%的赔偿责任，即30.7936万元。可司机并非面包车的车主，也不是上海市人，无力赔偿，在本地也无财产可供执行，致使徐磊一家迟迟拿不到赔偿款。
为了不耽误孩子看病，徐磊卖掉了家里的车，并主动请求调到沈阳工作，那里的工资比他在上海要高出一倍。自己走了，父亲瘫痪在床，孩子又需要人照顾，徐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岳父岳母身上。哪知，当他跟岳母提出这个要求时，岳母却迟疑着说：“你爸车祸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整个人思维都不太清楚，我想带他回老家休养，可能没法帮你们照顾彬彬了。”听岳母这么说，徐磊心里十分难受，在他看来这场车祸全是岳父刘国华导致的，孩子现在急需要人照顾，不管是感情还是道义上，他们都该帮自己一把。刘莉也劝母亲暂时别走，等他们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可吴桂玲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办好了出院手续就要带老伴回家。看岳父母如此绝情，徐磊十分生气：“如果不是爸横穿马路，孩子也不会这样，我不要他承担事故责任，但你们总不能撒手不管，等孩子身体状况好一些，你们再走行吗？”吴桂玲怎么说都不同意，两家人在病房里就争论起来。气急之下，吴桂玲当场让老伴写下一纸协议，称要与外孙断绝关系，不再对徐雨彬承担任何照看责任，今后女婿徐磊和女儿刘莉也无需对自己与老伴的生活负责。
之所以会这么做，吴桂玲后来说，她有自己的苦衷。这场车祸造成了老伴刘国华十级伤残，除了忍受身体上的病痛，他还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严重的内疚和自责导致刘国华患上了抑郁症，他甚至多次试图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所以会让老伴写下那份协议，吴桂玲说是想要减轻女儿和女婿的压力，毕竟现在老伴病重，自己身体也不好，怕拖累他们，而且她也想换个环境，减轻老伴的心理负担，自己不能只管小的不顾老的。
外公外婆回家后，徐雨彬被奶奶赵冬梅接回了家，与爷爷躺在同一张床上。一个是相伴多年的老伴，一个是活泼可爱的孙子，赵冬梅每次看到他们都心酸难过。已逾花甲之年的她强忍着巨大的伤痛，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每天还坚持给孙子做康复锻炼。
怕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徐磊调到沈阳工作后，时常打电话叮嘱妻子，让她下班后早点回去给母亲搭把手。刚开始，刘莉对孩子还算尽心，下班后也会帮婆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可慢慢地，刘莉开始以在单位忙工作为由不回家。到后来，徐磊打电话的时候，她基本都没有在家，这让徐磊很生气，夫妻间的矛盾不断加剧。徐磊后来猜测：她也许是在逃避残酷的现实。可再怎么痛苦，也不该不管孩子啊！
2015年2月，徐磊起诉至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要求与刘莉离婚。在法院的调解下，两人协议离婚。刘莉主动放弃了儿子徐雨彬的监护权，法院根据刘莉提供的收入证明，判定她每月支付1300元作为徐雨彬的生活费、医疗费和教育费。
很快，徐雨彬就4岁半了。这几年，徐磊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让他寒心的是，岳父母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孩子，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来。徐磊越想越生气，他决定为孩子讨个公道。
2015年4月初，徐磊以徐雨彬的名义，将孩子的外公刘国华起诉至上海市崇明县人民法院，要求刘国华为车祸事故赔偿徐雨彬27.7142万元，理由是刘国华承担车祸损失76万余元的60%，即46.1904万元，考虑刘国华的过错程度，因此要求他承担46.1904万元中的60%，即27.7142万元。
监护权不能转移，老人该不该为“带孙事故”买单
2015年6月15日，上海市崇明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交通事故本是意外，刘国华看护外孙徐雨彬也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照料，并没有取得报酬，他应不应当对徐雨彬的重伤承担赔偿责任？成为了此案争论的第一个问题。
“徐雨彬的法定监护人是父亲徐磊与母亲刘莉，父母将他交给外公外婆进行看护，便是将监护职责委托给老人行使，因此刘国华在履行监护职责的过程中给徐雨彬造成的损害后果，首先应当由徐雨彬的法定监护人来承担，即徐磊应该对刘国华夫妇所造成的损害后果承担法律责任。如果非要刘国华来承担这个事故的后果，那么徐磊履行自己权利的同时，是不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老人带孩子出了事你索要赔偿，作为子女，要求老人带孩子时，你是不是也该给予老人一定的报酬？否则只要钱不给钱，对老人不公平，也侵害了老人的权益。”刘国华的代理律师在辩护时这样说。
听到这儿，吴桂玲哭了，她跟法官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就一个闺女，闺女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就想着多帮帮她，这个孩子我们怎么会不疼？我老伴更是把孩子当成了手心里的宝。现在孩子受伤了，你来找我们赔偿，退一步来说，如果孩子没受伤，而是我老伴受伤了，那我是不是也能向你们追究赔偿？再说，我们带孩子是义务的，是不要任何报酬的，但我们精力有限，不可能事事都做得很好，这一点从你们要求我们带孩子那天就该想到。”
徐雨彬的代理律师、上海市浦东新区上钢法律服务所的朱长根辩称：“不管老人有什么苦衷，这起交通事故由刘国华违反交通规则造成，导致徐雨彬受伤，刘国华存在明显过错，因此刘国华应对徐雨彬损害后果的发生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责任。”
刘国华在这起交通事故中负主要责任无可厚非，但事故责任并不等同于赔偿责任。刘国华应当承担多少赔偿责任，成为官司中第二个争论的焦点。
最终法院认为，刘国华夫妇在接受徐雨彬父母委托的同时，也一并承担了对徐雨彬监督保护的责任，以及可能因履行监护职责不当所产生的风险。刘国华属于无偿接受徐雨彬父母的委托，并且在履行监护职责过程中存在重大过失。综合考虑后，酌情确定由刘国华对徐雨彬46万余元的损失承担30%的赔偿责任，即赔偿徐雨彬13.8571万元。
判决书下达后，徐磊对判决结果并不满意。2015年7月，徐磊向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8月6日，此案二审开庭，吴桂玲表示，她愿意给外孙一些赔偿：“这事出了之后，我们心里也很委屈，如果天底下的爷爷奶奶带孙子，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想谁也不敢带。可是孩子毕竟是闺女身上的肉，我愿意力所能及地给他一些钱看病，可要求再多，我也拿不出来。”目前此案二审尚未判决。（人物均为化名）
法律点评
杨晓林（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家事律师）
刘国华受女儿和女婿委托帮忙照顾外孙徐雨彬的行为是在履行委托监护责任。
作为委托监护人，刘国华应当对徐雨彬尽到必要的安全保障义务。而本案中刘国华违反交通规则，造成徐雨彬严重受伤的交通事故，违背了监护职责，存在过错。同时，徐磊和刘莉是徐雨彬的法定监护人，不因委托监护而免除其监护责任，且刘国华系无偿接受委托，其应当在一定范围内承担补充民事赔偿责任。
据此，一审法院酌情确定由刘国华对徐雨彬46万余元的损失承担30%的赔偿责任，即赔偿徐雨彬13.8571万元的判定并无不妥。
实践中，因老人无偿帮忙照看未成年人发生意外而遭未成年人法定监护人索赔的案件时有发生。尤其我国有祖父母、外祖父母帮助照顾孙子女、外孙子女的传统。在这里特别需要提醒大家，无论是亲人、朋友及邻里之间，受托担当未成年人临时监护人，既是善举和美德，同时也是在履行一种法律上的委托监护责任，需谨慎行事，否则如果产生被监护人人身或财产损失，或者被监护人对第三人造成人身或财产损害的，可能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心理点评
谢际春（北京布谷鸟心理咨询中心）
徐磊打官司的心情可以理解，他是在寒心、气愤之后做的选择。但是，法律并不能帮助他们一家人恢复亲情，也不能让孩子得到抚慰。
作为父亲，徐磊很有担当，为了儿子的康复和治疗，他远赴外地努力挣钱;在妻子和岳父岳母都抛下徐雨彬而去的时候，他一人承受着巨大的经济、精神压力不能倒下。在支持和赞许他坚韧和担当的同时，也不免替他发问：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呢？
比如，外公外婆的离开，他的理解是他们对孩子绝情残忍、不闻不问，但是，他也许忽略了：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一样。与其说外公外婆“绝情”，不如说他们害怕。对于意外，他们的反应是内疚、怕担责任，怕面对外孙的病痛和无底洞一样悲观的未来……他们想到的就是尽量逃避，少接触就少触景生情。
对于老人的这种心理，如果他能先理解、宽慰，同意他们离开以修复并积蓄力量，然后在不给他们任何压力的情况下，提出小小的请求：时不时给孩子打打电话，方便的时候来看看孩子。我想这些两位老人是可以做到的。
如果岳父母这一方当初能稍微主动些，事情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事实上，对孩子尽一份力对他们的心理和健康也有益处，刘国华受内疚折磨抑郁，逃避不见孩子不会让心情变好，反而尽力做些补偿也许能心里好受些。
可惜，事已至此，目前能建议的是：打官司适可而止，亲情难以修复，徐磊不应在打官司上消耗太多心理能量，毕竟孩子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了。再说，孩子伦理上的第一责任人是父母，而不是外公外婆，不管法律怎么判，车祸都是意外，外公外婆道义上并无责任。倒是那个逃避、放弃孩子的母亲刘莉，表现得实在软弱、无情，这才是孩子更大的不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