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红警53小时:北京雾霾中动人的一面

时尚先生 / 2021年04月05日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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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预警刚刚结束。在过去三天,我们走街串巷,采访了40多人,学校老师、学生,家长,交通协警,小摊贩,环卫工人,病人,爆炸现场的北京居民,心怀梦想的年轻人等等,试图去记录雾霾红警之中这座城市的民间细节与生命脉动。正如一位受访者在雾霾中带着学生晨练时所朗读的:where there is life,there is hope.(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希望)。

“为了未来更好啊!”

12月7日晚上11点,距离北京市首次启动雾霾红色预警刚刚过去不到5个小时,4个北大应届生住着的那间不足50平米的出租屋,空气已经浑浊到极点, “要不要开点窗?”“算了,外面更脏。”。

出租屋是两个月前租来的,出门就能看见“大裤衩”,在北京四年,她们曾信誓旦旦扎根于此,但随着雾霾天里接连出现感冒、恶心、喉咙发炎,她们都开始了自我怀疑。“我倒挺好奇明后几天有多恐怖,还能比那天(12月1日的北京大雾霾)的能见度更低?”其中一名女孩说。

12月8日晚间的央视大楼

早晨六点半,30岁的口语老师周虎已经赶到了人民大学一勺池边。他跳下自行车,把“五点钟英语俱乐部”的横幅挂在两棵老树上。等他张罗完,两个学生已经到了。个儿高高的男生捧起教材,亮开嗓子朗读。矮一些的女生迟疑了一下,解开口罩的一边系带,终于也开了口。

周虎自己也没戴口罩。临出门前,手机百度提示他,此刻北京的pm2.5浓度指数为279。

“我们只读一个小时,受得了。”他说。

周虎来自新疆乌鲁木齐,如今是“五点钟英语俱乐部”的创始人。他带着俱乐部的成员们日日早读,以期提高英语口语水平。

二十分钟过去了,天色由灰蓝变为浅灰,来晨读的学生也从两个增加到了七个。女孩们都戴着口罩,男孩们则不。打头儿放声朗读的那个男孩突然咳嗽了一声。周虎嘱咐他:“吐气,别吸气!”

七点零五分,校园里的路灯全部熄灭,晨间广播的声音响起。浅灰的天色亮起来了,没有太阳的天幕空荡荡的。人和人之间隔着一层雾。周虎开始带着学生们朗读单词。他念的第一个单词是“air”(空气)。

二十五分钟后,“五点钟英语俱乐部”的晨读活动结束了。“今儿雾霾重,你们为啥还来啊?”周虎突然大声发问。

“为了未来更好啊!”有人回应他。

此时,在海淀区苏州街与人民大学北路交叉口的位置,一位协警凝视着来往的车辆。他今年56岁了,北京人,一年前刚得到这个工作。他的工作是根据车流量的多少控制红绿灯的时长。距他立足之地两米远,有一个交通信号指示灯控制台。他一边盯着路面上的车,一边用余光扫视着自己周围的行人。谁要是靠近控制台,他立马就警惕起来,理由是“这灯啊,东西一条线,南北一条线,都是连着的,系统可不能乱。”

“但今儿不是雾霾限行嘛,车明显少了,以往800万辆今儿只有400万辆。”他说。

“您知道雾霾自己还不戴口罩啊?”我问。

他摘下自己帽子,星星点点的银发就蹦了出来。“我56啦!打小儿在这片儿长大,早就习惯了。雾霾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早几年的大雾换个名字而已。”他说自己从不戴口罩,也并未感觉喉咙有任何不适。

起先,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等我走远了他又叫住我:

“姑娘,我叫李霾,你倒过来念吧——霾李(里),雾霾里的人!”

雾霾中的交警

武警幼儿园、人民大学附属中学和第十九中学都已经放假了。“只有几个住校生还在班里自习。”昌盛说。他是人大附中高一年级的语文老师。雾霾红警,全北京的中小学都放假了,但学生并未停课,老师们也还在校园里值班。昌盛下午要去参加在线教育平台的使用培训,他自己也开了个微信公众平台,把学生们分成不同的组,给他们布置作业。25岁的他兼着一个班级的班主任。“真是不敢生病啊。”他说。

医院可放不了假。10点50分前后,北京朝阳医院门诊大厅的屏幕上显示,“呼吸科普通“号上下午一共是445个,还剩余7个。当中午1点喉咙剧痛无比的杜苗苗赶到这里时,呼吸科、耳鼻喉科都挂不上号了,辗转三家医院后,终于有一位医生告诉他:喉咙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溃疡”。

入冬以来,民警刘东每次执勤都会戴上单位派发的口罩。食堂也会加一些木耳银耳之类清肺的东西。“警察嘛,就是干这个的,早几年北京也有沙尘暴,现在换成了雾霾,老实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空气不好谁还张嘴啊?”

明知雾霾红警,烧饼店老板戴庆延仍然不戴口罩。今儿买烧饼的人不多,老戴索性在门槛上坐了一整天。在老戴看来,雾霾的害处可比抽烟差远了——尽管他耳朵上就夹着一根烟。

健身教练李翔也不戴口罩。“戴了也没用啊!”李翔一摊手,“你看,我们这儿这么多健身的,谁戴?”

话音刚落,例外就出现了——14岁的Hannah正戴着一个潜水器一样的物什,在椭圆机上挥汗如雨。这个“潜水器”的学名叫“移动肺保”,它的一端可以罩住人的口鼻,另一端是一个空气过滤器,可以别在衣服上;两端之间用塑料管相连。

“这是我爸淘宝网购的,是他送我的礼物!”Hannah提高了声音。作为不确定性来源的网络,此刻却叫人安心。从12月9日早上9:21到下午17:00,“3M 9001V防护口罩15只 防尘口罩款式”在口罩天猫店上售出口罩共150单。 12月9日00:00到17:00 “小米净化器智能家用卧室空气净化器”在小米官网共售出101件。而在大中电器团结湖店,二、三十种品牌的空气净化器一周内的销量明显看涨,它们的价格从1000到10000元人民币不等。用导购王川的话来说“卖得好着呢!零售就得每天五六台了吧,还有得公司一订就是十好几台。”

而在丁文超看来,防雾霾设备算不上礼物,却实在是居家旅行必备。早在两年前,他就开始佩戴3M N90防护型面罩了,并且每周更换一次面罩的过滤芯。“今儿这天儿,两天就得换!”他拿下面罩的滤网,晾出一团灰褐色。

身为前环保NGO工作者,丁文超“理解环保局的无奈”,却也透露了更惊人的消息:就pm2.5浓度来说,室内跟室外的差别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

“在室外(浓度)200多的时候,我测过,室内也要170。你像今儿这1000了吧,室内你就想象一下吧。之前北京疾控中心不是说室内室外比例差不多1:3吗?远远不止!”

丁文超的话在曹露和唐亦文那里得到了印证12月1日,在北京发布雾霾橙色警报的时候,曹露和唐亦文就借来了专业设备,选择了学校的10个地方作为测量点,测出相应的pm2.5浓度。根据他们的测量结果,室内pm2.5浓度最高的是品园二楼楼道内,达到787μg/m³,已经无法找到相对应的pm2.5指数,也就是所谓的“爆表”;最低的是明德新闻楼二楼过道,452μg/m³,pm2.5指数要比这略高一些,就空气质量水平而言,也属于“有毒害”的级别了。

雾霾中的行人

有人不戴口罩是因为不信,有人则是顾不上。家住石景山区永乐西小区41号楼的金巩就是这样。早晨十点,在室外pm2.5浓度突破300的时候,她正努力越过警戒线,想要为在爆炸中受冲击而损毁的窗玻璃拍照。75岁的金巩退休前是第二通用机械厂基建科的职工,亲身参与了35号楼和41号楼的建筑图纸设计。

“7号晚上6点20分,我正在窗下躺着休息,突然听到’轰’地一声,好大的声响!我家的玻璃立刻就碎了。幸亏躲得快,没伤到人。”老太太对站岗的警察和保安说。

保安王一拦住了金巩。20岁的他早晨六点就在爆炸现场站岗执勤了。他属于第二批赶到现场的安保人员。一同站岗的还有两名武警、四名警察。王一裹着藏青色的大衣制服,并没有戴口罩:“根本顾不上,好多人都想回家拿东西,得劝住他们,玻璃渣子还没清干净,多危险呀!”。一同执勤的孙队长递给他一瓶绿茶润喉。王一旋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干死了!”随即打了个激灵:“好冷啊!”

40岁的崔文举着手机从围观的人群里探出身来,想要拍摄一段视频给关心自己的朋友们看。金巩瞧见了,凑过去说:“这微博微信的就是快!六点二十爆炸,我六点半报的警,七点,我爱人就从微博上看见了,从江西打来电话,问我伤着没有。”

美廉美超市半月园店是居民们口中“收留受害居民”的地点。军绿色的门帘刚被掀开,几个售货员赶忙过来把帘子按下去。身穿黑色皮夹克的老黄正提溜了蔬菜往外走。他一瞪眼:“收留受害居民?没有的事儿!哪有那么夸张啊!碰上爆炸、雾霾的又不止咱北京一个!”他一掀帘子走出去,又转回来补了两句:“这霾不是天天都有吗,都不稀罕说!”

“不稀罕说”的可不止老黄一个。爆炸现场500米开外,一个干瘦的牙医正吆喝着自己补牙技术。偶尔有居民上前打听“空气不好谁还张嘴啊?”牙医便得意地宣称“天不好我今儿也赚了千儿八百了”。

一旁卖菜的小贩忙着往蔬菜上喷水,随后给蔬菜蒙上一层塑料膜,还仔细地把塑料膜的边缘掖紧。跟烧饼店老板戴庆延一样,他右耳后头也别着一支烟。生意清淡的时候,他点起烟,一边抽,一边咳,一边斜眼望着阴沉的天色。

依照他的理解,雾霾的危害“就是咳嗽”。

“大中午的,太阳也看不见,”他清了清嗓子抱怨一句,很快又陷入一连串嘶哑的干咳。

北京……过两天我兴许回来

空气变脏了,交通状况却改善了。雾霾红警期间单双号限行,晚上5-7点高峰期时,拥堵系数仅有1.9,“这代表交通良好,平时一般都在6以上,也就是非常拥堵。”北京交通广播电台信息采集中心的接线员罗雯解释说。

在北京难得的空落和静谧中,一些往日被忽略的声响钻进了人的耳朵。

最先听见的是风的声音,伴随些许辛辣,剐蹭着行人的脸。到了晚上七点,风声里又掺杂了雨声。簋街往日烟火缭绕的烧烤摊不见了,推杯换盏的吵闹声也不知去了何处。雨声听得格外分明,淅淅沥沥的。 “老北京铜锅涮肉”的门口,两个套着厚羽绒服的服务生热情地招揽着生意。你走上一级台阶,他们就跳下四、五级台阶相迎。店门口支着两个巨大的绿色帐篷,每个帐篷里都有一个炉子、十把椅子。炉子里白炭掩着明火,间或有一两个火星“毕剥”一声。

在鲁谷路中段东西向的1000米, 40岁老张用他的新扫把擦过砖缝,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响。老张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中学,夫妻俩从河南来北京打工。辗转多时,终于在一年前觅得了石景山区环卫处保洁员的工作。今天空气不好,老张知道。六点扫过一轮,八点他又加扫一轮。大扫帚对付小纸片不够飒利,老张特意换了把新扫帚,手柄修长,帚须柔软。“可得弄干净了,不然有扬尘。”他说。 间或咳嗽几声,一手把着龙头,一手正了正同口罩配套的黑色线帽。帽沿儿上绣着小小的一个英文单词:sweet(甜)。

然后是那些雾霾也消除不了的寻找“公正”声音。早上8点,距离最高检察院信访接待中心开门一小时前,已有24人在门口排起了歪歪斜斜的长队。红帽子的老妇咳嗽两声,对灰帽子的老年男子说,啊,你又来啦?后者张张嘴,没出声儿,只用拐杖“笃笃”地敲地。

在海淀区万泉河路紫金庄园的门口,有一座过街天桥。40岁的河北女人王红贴着桥根儿避风处站着,怀里焐着一小叠传单。行人经过,若是看她一眼,她会马上挺直脊背,用手捻出一张传单递过去。每发出去一张,那皱巴巴的口罩里就会传出一声闷闷的“谢谢”,得仔细听才能听见。

王红在海淀区一家纤体瘦身馆当足疗师。早几年顾客不少,到如今生意渐淡,只能干一天足疗发一天传单。

她的手很瘦,指关节粗大,指尖微微地弯着。见我盯着传单上的地址不说话,赶紧朝南边一指,说,“喏,那就是我们店铺的招牌——”

口罩里传出的声音突然一滞。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哪里有招牌的影子。只见鳞次栉比的楼房影影绰绰,拢进一片单调的灰白。

12月8日天安门看升旗

随着历时53小时的北京市首个雾霾红色预警解除,灰白渐渐散去,这座城市再次明亮起来。只是这场预警似乎改变了那间不足50平米的出租屋里的4个女孩的命运,她们当中的一位做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放弃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回到老家, 另一名也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决绝却心有不甘“先回家避避吧,北京……过两天我兴许回来”;剩下的两名女生还在迟疑着。她们买了280.21元的防霾口罩,估摸着,那能用上15天。

文/杨奕、杜晨薇、谢若含 编辑/林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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