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却都沉默着······那些我完全陌生的经历，不仅是我，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超过100万名15-30岁的苏联女兵奔赴前线，S.A.阿列克谢维奇深入采访了数百位亲历战争者，至此，女性视角下的一个有血有肉的战场在人们的视野里展开。
千百万被害者在黑暗中
卑贱地踩出一条小径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我简直都不敢相信，我还会有孩子”
纳杰日达谈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她说那时的她不惧死亡，死神总在她们身边绕来绕去，紧紧贴身，但又总是擦肩而过。
一天夜里，全连出动，黎明时分撤退时，有个伤员被遗落在原地。纳杰日达不听劝阻坚持要回去救他。
找到那个伤员后，她用皮带把他栓在胳膊上，花了八个小时硬是把他往回拖。
连长知晓后，以擅自离队的罪名拘留她五天。然而副团长却赞许她的勇气。
在十九岁那年，她得到了一枚勇敢奖章：在十九岁那年，她的头发就开始变白；也是在十九岁那年，她在最后一次战斗中被子弹打穿了两肺······
“那年我只有十九岁，可我现在已经有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孙女。我简直都不敢相信，我还会有孩子。当我从前线回到家时，妹妹给我看阵亡通知书，通知书上宣布我已阵亡。”纳杰日达说道。
——纳杰日达（机枪连卫生员）
“回忆是很痛苦的，但是不去回忆，就更加不能忍受。”
在战场时，玛利亚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如何复仇，也想象着如何壮烈牺牲，想象以后会有人为她写一部传记。
1943年，玛利亚生下女儿。这时她已经和丈夫进森林参加了游击队。她是在沼泽地的草丛里生产的。她用自己的体温烘干尿布，焐在怀里，温暖了再给孩子垫上。
玛利亚的任务是收集各种医疗物品。因为带着孩子可以蒙混德军和警察，她每次执行任务时都抱着孩子一起去，带回来的绷带还有血清就藏在孩子的小手小脚之间。
为了让孩子哭闹蒙混德军，她用盐揉搓他，直热得三个月的宝宝哭出来。
每次通关卡后回到森林后，玛利亚就会痛哭，她觉得对不起她的孩子。
可是，过了一两天后，她还是抱着孩子继续执行任务。
——玛丽亚·季莫菲耶夫娜·萨维茨卡雅-拉丘凯维奇（游击队联络员）
“战争是什么颜色的？
玛利亚自愿请求上前线，把母亲一个人留在了家中。
战争结束后，她被分配到产房当助产士。她对血腥过敏，只呆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她说她在战争中已经看到太多杀戮和鲜血，已经不能再忍受那个颜色。
她曾经用红布给自己缝制了一件上衣，但是只穿了一天时间，双手就长满了斑点，发成了水泡。
她说：“原来，无论是红色的棉布或红色的花朵，不管是玫瑰还是康乃馨，我的身体都不能接受。任何红色，任何血的颜色都不行。”
玛利亚现在的家中没有任何红色。
——玛利亚（狙击排排长）
“爱，是战争中唯一的个人隐私。其他一切都是共同问题，连死亡也不例外。”
叶芙罗西妮亚是和丈夫一起上的前线，战争中的很多细节在她脑海里都已经模糊，唯有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依旧印刻在心里。
有一次丈夫分组出去侦察，她等了他两天两夜，两天两夜都没有睡觉，后来禁不住打了瞌睡，醒来时发现丈夫就在身旁看着她。他对她说：“躺下睡吧。”叶芙罗西妮亚却说“我舍不得睡。”
她说：“感觉就是这样敏锐，爱情也是这么敏感，心都会跳出来。”
在他们通过东普鲁士之后，胜利在即，可丈夫却被一个弹片打中，身亡。叶芙罗西妮亚问询后赶到丈夫身边，紧紧抱住他，不让他人埋葬他。她想和丈夫再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她拿定主意要带丈夫回老家。（这是在白俄罗斯，家乡在几千公里以外，一路都是战火硝烟。）大家劝阻她。
她无法，向司令官求情，下司令官下跪。
她对司令官说：“我没有为他生过孩子，我们的房子被烧毁了，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把他带回老家，至少还能留下一座坟墓，战后也好有个去处。”
司令不语。
“你也曾经爱过吧，元帅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我的爱情。”叶芙罗西妮亚继续说。
最后，司令官派送专机运送叶芙罗西妮亚丈夫的遗体回国。
——叶芙罗西妮亚 （大尉，医生）
“祈祷时才真切展现自己的灵魂。”
维拉在离开家上前线时，可以说是个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是个成绩优异、品行良好的苏联女中学生。可是到了前线后她开始祷告，每次打仗之前都要祷告，出声地祷告，尽管只是很简单的祷告词，都是她自己坦白简朴的心声。而且说来说句，大抵就是上天保佑她能活着回家看爸爸妈妈。
维拉说她并不知道真正的祈祷方式，也没有读过《圣经》。她从来都是在暗夜里小心翼翼地祷告，以致不被人发现。
她说：“我们那时是另一种人，过得是另一种生活，我们想事情和现在不一样。”
她提到一个新教徒新兵。那个新兵每次祷告时，其他士兵都会取笑他：“怎么样，上帝给了你什么帮助？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又为什么要容忍这一切发生呢？”
由于信奉基督耶稣，这个新兵在战场不敢开枪。后来，他被送交军法审判。两天后，就被枪决了。
维拉在战后开始读《圣经》的，她说她这一辈子都会读《圣经》。
——维拉（中士，高射机枪手）
“姑娘们，擦干眼泪吧。”
“每当我看到野花，就会回想起战争。那时候我们从来都不折断花朵。只有在给战友送葬的时候，才会采集大束大束的鲜花······送给永别的战友······”
“伤了胳膊或伤了腿都没关系，哪怕整个身子都受了伤也无所谓。但伤了心灵，那就伤害大了。”
“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为了什么啊？我总是在想·····我只能这样理解——这是为了给后来人讲述这些事·····”
女人的故事，是另一类人讲另一类事。女人的战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气息，有自己的解读，有自己的情感空间。
她们都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没有英雄豪杰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只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干着非人力所及的人类事业。当时，不仅仅是人在受苦受难，就连土地、鸟儿、树木也在受苦受难。它们无声无息地默默承受着苦难，这让回忆显得更加可怕。
这是为什么啊？我不住地问自己。在绝对男性的世界中，女性站稳并捍卫了自己的地位后，却为什么不能捍卫自己的历史，不能捍卫自己的话语和情感？就是因为她们不相信自己。
整个世界对于我们女人还是有所隐瞒的。女性的战争仍旧没有为人所知····
而我就是想写这个战争的故事。女性的故事。
——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以上文字内容节选自S.A.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图片来自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