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quire史上最经典特稿背后的秘密

时尚先生 / 2020年06月02日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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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月的12日,是Esquire经典特稿——《弗兰克·辛纳特拉感冒了》的主人公传奇歌手弗兰克·辛纳特拉100周岁诞辰。为此,塔森出版社为此出版了限量版特辑。书中展示了作者盖·特立斯手稿、部分辛纳特拉当时演出的照片、及这篇特稿如何促成传奇摄影师菲尔·斯特恩拍下代表作辛纳特拉在肯尼迪就职典礼上的经典演出照片。《时尚先生Esquire》为你独家呈现全过程及《弗兰克·辛纳特拉感冒了》节选版。

由盖·特立斯本人提供的手稿

盖特立斯为《弗兰克·辛纳特拉感冒了》撰写的分镜

盖·特立斯与当时外围采访对象的聊天记录

同盖·特立斯一起完成这篇杰作的是传奇摄影师菲尔·斯特恩,他拍摄了百种场合下的辛纳特拉。他的代表作是肯尼迪就职典礼上的辛纳特拉。

弗兰克·辛纳特拉在肯尼迪预就职典礼上彩排

“我知道辛纳特拉在就职典礼上的演出会是一个历史性场合,所以我想要去现场。”斯特恩说。“所以我在一张档案卡上给弗兰克留了言,放在他的更衣室里。它大概是这么表达的:我想要拍摄你在总统就职典礼上的演出。请你选择三个回复——滚,我会考虑下或者没问题。”

以下为《弗兰克· 辛纳特拉感冒了》节选版

弗兰克·辛纳特拉感冒了

翻译/译言网用户leonrann

弗兰克·辛纳特拉一手拿着一个波旁威士忌酒杯,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烟,站在酒吧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他的两边站着两位漂亮的金发女郎,两人已年老色衰,正坐在那儿,寻找时机,与他交谈。但他什么也没说;在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沉默不语,在贝弗利山的这家私人俱乐部里,他显得更与人群疏离,他从腾起的烟雾里盯着酒吧外的一个大房间看着,眼神透过半暗的酒吧,在大房间里几十个一对对的年轻人或围着小桌子挤成一团,或在中间的空地伴着音响里发出的吵闹的民谣音乐扭动着身体。两个金发女郎知道,站在一边的辛纳特拉的四个男性朋友也知道,当辛纳特拉情绪不佳,阴郁沉默时,想和他交谈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种情绪在12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并不多见,下个月就是他五十岁的生日。

辛纳特拉正忙于出演一部他并不喜欢的电影,想着早早结束;他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影片宣传,他正和20岁的米娅·法罗约会,米娅·法罗今晚并不在场;他正为一部关于他生活的CBS电视纪录片而生气,此片已连续上演两周,涉及他太多隐私,甚至无端猜测他与黑手党头目之间可能存在的朋友关系;他也为他即将出演的一部时长一个小时的名为“辛纳特拉——一个人和他的音乐”的BBC节目而担忧,他将在此节目中演唱18首歌,而恰恰是在现在,他的嗓子,还有几天录音就要开始,他的嗓子无力而且疼痛,情况还不确定。辛纳特拉生病了。即使只是身体微恙,普通得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值一提。但是,如今这事轮到辛纳特拉,就可能让他陷入极端痛苦之中,他极度沮丧、恐慌,甚至大发雷霆。弗兰克·辛纳特拉得了感冒。

辛纳特拉得了感冒就如同毕加索没了颜料,如同法拉利车耗光了汽油——甚至还要糟糕。这看似寻常的感冒夺走了辛纳特拉的无价之宝—他的嗓子,让他彻底丧失自信,这不仅让他本人无所适从,也仿佛让其他几十号人身心俱疲,这些人为他工作,陪他喝酒,他们爱他,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辛纳特拉得了感冒,轻则给娱乐界带来动荡,继而影响力定会波及美国总统,他的突然身体不适,甚至能动摇美国经济。

因为辛纳特拉现在涉及诸多事务,这些事务事关无数人的生死—他自己的电影公司、他的唱片公司、他的私人航空公司、他的导弹部件公司、他遍布全国的房地产投资,还有他的75名私人雇员,这些仅仅是他自身的影响力以及他所涉及的影响力的一部分,他似乎也已成为彻底解放的男性的化身,也许是全美国仅有的已全然自由的男性之一,他无所不能,任何事都不在话下,因为他拥有财富、精力,而且看起来并未犯任何过错。在一个似乎年轻人意欲独当一面的年代,年轻一代发出呼声,要求变革,辛纳特拉却未被这样的一个时代湮没,反而成为全国知名人物,他是战前仅有的几个如此人物之一,并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他是一名英勇的战士,扭转战局的斗士,曾经拥有一切,然后失去所有,却又重新夺回,他势不可挡,论能力,与他媲美者寥寥无几:他彻底改变生活,改头换面,离开家人,在此过程中,他所学到的就是,与女人需若即若离。如今他生命中的女人是南希、爱娃以及米娅,她们属于三代人,却都是个中尤物。他仍然爱着他的孩子们,他是自由自在的钻石王老五,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老,他让人觉得年龄不是问题,也让年迈之人觉得既然弗兰克·辛纳特拉能做到,他们也可以做到;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做到,只是这让其他人知道,知名之年,仍可不必服老,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现在辛纳特拉却得了感冒,正站在比弗利山的这间酒吧内,他只是继续静静啜饮,仿佛人已身在千里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另一个房间内的音响突然响起了一首他的歌曲“爱在黎明破晓时分”,他也未作任何反应。

这是一首优美的抒情歌曲,十年前首次录制,歌声响起后,一直坐着的早已厌倦耳鬓厮磨的情侣们,纷纷起身,他们在舞池中缓缓移步,紧紧依偎在一起。

辛纳特拉的语调清晰,发音干脆,然而却饱满而抑扬顿挫,赋予了简单歌词深厚的意味。“黎明时分,世界仍在沉睡,你却辗转反侧,心有所系,想着那个女孩……”正如他众多经典曲目一样,这首歌曲唤起了心中的孤独感,激起了思春的思绪,配以幽暗的灯光、美酒和香烟,还有午夜不安分的思绪,已然让人春潮涌动。毫无疑问,此曲中所唱,还有其它的类似情歌,已撩动了无数人的心弦,是情侣缠绵的音乐,毋庸置疑,遍及全美国的无数情侣曾在音乐声中,在夜晚的车中缠绵,当灯光熄灭时,在湖边的小屋中缠绵,在惬意的夏夜,在海滩上缠绵,在公园的幽静之处,在奢华的别墅内、房间里,在豪华的游艇上,或在更衣室里……所有这些地方,都会响起辛纳特拉的歌声,让女人们春心荡漾、情不自已、投入爱人的怀抱,让人情难自禁,让心生芥蒂的情侣也前嫌尽释;足足有两代人都受益于这些情歌,因为这些歌,他们永远欠着辛纳特拉,,因为这些歌,他们永远恨他。然而,现在他就在这儿,辛纳特拉本人就在这儿,在清晨的贝弗利山,不为世俗所困扰。

两位金发女郎,看起来三十多岁,打扮一新,光彩照人,体态成熟,紧紧地裹在黑色紧身套裙内。她们双腿交叉,坐在高高的吧凳上,聆听着音乐。其中一个金发女子掏出一根健牌香烟,辛纳特拉立刻将他金色的打火机凑到跟前,她挽着他的手,看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骨节粗大而粗糙,小手指往外伸展,因关节炎的缘故而显得僵硬,甚至无法弯曲。与往常一样,他衣着得体,穿着深灰色的带马甲的套装,套装剪裁相对保守,但内衬却是张扬的丝质面料;脚上穿着英式皮鞋,看上去甚至连鞋底都发出光泽。正如众人所熟知,他头上戴着以假乱真的黑色假发,他有六十顶假发,有一个灰发女士将他的假发装在一个小背包内,替他照看这些假发,这个并不起眼的女士跟随在他左右,随他四处演出,周薪400美元。辛纳特拉脸上最突出的部分是他的眼睛,眼珠是鲜亮的蓝色,眼神机敏,他的眼睛会在瞬间因愤怒而变得冰冷,也会在瞬间因热情而变得光芒四射,或者,正如现在,隐隐地游离不定,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连他的朋友也会沉默不语,与他保持距离。

里奥·杜罗切是辛纳特拉的密友之一,现在他正在吧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打台球。站在门边的是吉姆·马奥尼,他是辛纳特拉的媒体经纪人,他年纪轻轻,身材略显矮胖,下巴棱角分明,眼睛细长,如果不是穿着昂贵的高档欧式西服,还有做工精巧的皮鞋上装饰着的闪闪发光的鞋扣,他看起来到有点像是不苟言笑的爱尔兰便衣警察。不远处,还有一个身材粗壮,肩膀宽宽的演员,他叫布拉德·德克斯特,体重近两百磅,他看上去总是昂首挺胸,这样他的肚子就不会过于明显。

布拉德·德克斯特曾经在几部电影和电视剧集中出现过,初露其性格演员的锋芒,但在比弗利山,他同样声名远扬,只因两年之前,他在夏威夷时,不惜游泳数百码,冒着生命危险,在激流中救出即将溺水的辛纳特拉。自那以后,德克斯特就成为辛纳特拉的密友之一,也成为了辛纳特拉电影制作公司的一名制片人。他在辛纳特拉的高级商务套房不远处,有自己的豪华办公室。他永远都在为辛纳特拉寻找合适的文学作品,看这些文学作品中是否有适合辛纳特拉出演的角色。每次辛纳特拉身边有陌生人出现时,他都颇为担心,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鱼龙混杂—有些男人会咄咄逼人,而有些女人会试图施展魅力,还有些人会站在辛纳特拉身边,满腹狐疑,对他指手画脚,只要他稍一露面,此番情形就会变得无法控制,也许当辛纳特拉本人心绪不佳时,正如今晚这样,情况有时就会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剑拔弩张,然后就是:上了头条新闻。因此布拉德·德克斯特总是试图抢先感知危险,然后事先提醒辛纳特拉。他承认他对辛纳特拉非常关切,在最近也无意中承认:“我会为了他而杀人。”

这番言论听起来不免有点怪异而夸张,尤其是断章取义地看更是如此,然而却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忠诚感,这在辛纳特拉的特殊朋友圈中相当普遍。看起来辛纳特拉对此颇为钟情,但他本人并不承认:自始至终;全盘接受或自己走人。这是辛纳特拉骨子里的西西里特性;如果他的朋友愿意接受,他就留下他们作为朋友。如果他的朋友忠诚于他,辛纳特拉也会鼎力相助、投桃报李—漂亮的礼物、私人的回报,当朋友落魄时,他鼓励有加,当他们风生水起时,他推波助澜。有一点,他们也铭记在心,他是辛纳特拉,他是老板。

去年夏天,在纽约的吉利酒吧,我曾经见识过辛纳特拉西西里特性的一面,在今晚加州的这家酒吧之前,那是我为数不多的近距离观察他的一次机会。吉利酒吧位于曼哈顿西五十二大街,每次辛纳特拉去纽约,都前去饮酒,在酒吧内,有一张特别为他留着的椅子,就在后面房间靠墙处,任何人都不可以使用。当他在椅子上坐定时,前面是一张长桌子,身边坐着他在纽约最要好的朋友,包括酒吧的主人、吉利·里佐,还有吉利的蓝发妻子、哈尼,人称“忧郁的犹太人”,于是一个奇怪的仪式性的场景出现了。那晚,有数十人出现在吉利酒吧的外面,有些是辛纳特拉的普通朋友,有些只是熟人而已,而有些则什么都不是。他们如同朝拜圣地一般,向辛纳特拉致意。这些人来自纽约、布鲁克林、亚特兰大或是霍博肯。他们中有不同年龄的演员,有前职业拳击手,退休的小号手,也有政客,还有一个拄着手杖的男孩。有一个胖胖的女士称,她记得辛纳特拉是因为他曾经在1933年将《泽西观察家》扔到她家屋前的门廊下。有一对中年夫妇称,他们1938年在乡村小屋听过辛纳特拉演唱,而且“我们那时候就知道他有天赋!”,还有在1939年,辛纳特拉在哈里·詹姆斯乐队时,听他唱过歌,在1941年,在汤米·道尔西乐队时听过他的歌(“是的,就是那首歌,‘我将不再微笑’—一天晚上,他在靠近纽瓦克的那个地方唱了这首歌,我们伴着歌跳舞……”);或者他们还记得,那一次在派拉蒙和其他歌迷一起,他系着领结;一位女士还记得他曾经认识的一个可怕的男孩—亚历山大·多罗古库佩兹,那个十八岁的混小子把西红柿扔到辛纳特拉身上,在阳台上的一群时髦女郎几乎想要把他打死。后来那个叫亚历山大·多罗古库佩兹的男孩怎么样了?这位女士无从知晓。

他们还记得当辛纳特拉郁郁不得志时,唱着诸如“麦瑞兹·多斯”之类的垃圾歌曲,他们也记得他的回归,今夜他们正站在吉利酒吧的门外,几十号人,却没法进去。因此一些人离开了。但更多的人则选择留下来,希望待会儿能想办法挤进吉利酒吧,设法挤过酒吧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然后也许他们会有机会看上一眼,看看坐在那喝酒的辛纳特拉。这就他们想要做的;他们想要看看他。只是片刻,他们静静地看着他,在烟雾缭绕中,他们盯着他看。然后他们转过身,重又挤出酒吧,回家而去。

一些人是辛纳特拉的好朋友,守在吉利酒吧门口的人认识他们,这些人被人一直送至内室。但他们一旦到了那儿,也会无人关心他们的存在。就在那一晚,前橄榄球运动员弗兰克·吉福德三次试图挤进内室,也只前进了7码。也有人挤到了辛纳特拉的身边,本来有机会握到他的手,却也没能如愿;而他们只能碰到他的肩膀或是衣袖,或者仅仅只能靠近他,让他看到他们,之后,他会向他们使眼色,或是挥挥手、点点头,抑或叫出他们的名字(他的记忆力惊人,对记人名非常在行),以示看到他们,然后这些人就会转身离开。他们已经报过到了,也已经向他致意了。当我看到这个仪式性的场面时,我觉得弗兰克·辛纳特拉就像是同时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的世界里。

一方面来说,他是时尚活跃人物,当他与桌上坐着的其他人言谈甚欢、插科打诨时正是如此,他们中有萨米·戴维斯、小理查德·孔特、丽莎·米内利、伯尼·马西,还有其他娱乐界人士;另一方面,当他对关系密切的朋友(阿尔·希尔瓦尼是辛纳特拉电影公司的一名票房经理;多米尼克·德·伯纳是他的服装师;艾德·普齐则是他的一名助手,体重300磅左右,是前橄榄球前锋)点头招呼、挥手致意时,辛纳特拉是老板。或者更贴切的是,他就是西西里传统中一直被称作的“uomini rispettati”—受尊敬的人:这种人威严而又谦卑,所有人都爱他,本性非常慷慨,当他在村庄之间行走时,无数人吻他的手,他会亲自走到路边,救济苦难的人们。弗兰克·辛纳特拉也事必躬亲。圣诞节期间,他会为数十个好友及家人亲自挑选礼物,记得他们钟爱的首饰的类型,记得他们最喜爱的颜色,记得他们衬衫和裙子的尺码。大约在一年多之前,在洛杉矶的一次泥石流事件中,当他的一位音乐家朋友的房屋被毁,妻子也遇难时,辛纳特拉亲自来到他身边,向他施以援手,为他物色新住处,为他支付所有保险无法支付的医疗费用,然后又亲自监督新住处的装修,乃至更换银器餐具或桌布,以及购置新衣服之类琐碎之事。

正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时刻,如果他的一个朋友未能妥善处理一件小事,他会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比如,当他的手下购买了一根蘸番茄酱的法兰克福香肠时,他会在一气之下,将瓶子扔到那个人身上,撒他一身番茄酱,显而易见,他憎恨那个。多数他身边的人都身形粗壮,但当他发怒时,他从不露怯,也从不会控制自己的鲁莽之举。他们也从未躲闪避让。

还有时候,为讨得他的欢心,他的手下会对他的意愿反应过度:当他在不经意之间注意到自己在棕榈泉的那辆橙色的大型沙漠吉普似乎需要重新刷漆时,他的话很快传至手下耳中,而且变得异乎寻常的紧急,以致最后,变成了这是他昨天的命令,吉普必须立刻刷漆。为按时完成,就需要招募特别的油漆人员,连夜工作,还得支付加班费;因此,继而就意味着此事得加紧一级级上报,以获得进一步批准。当最终此事上报给辛纳特拉时,他甚至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弄清头绪后,只得承认之前确实说过此话,他的脸上带着倦容,坦言他并不关心他们究竟什么时候给吉普刷漆。

如任何人期望他的回应,那也是不明智之举,因为他情绪不定、性格多变,全然不可预知,他是一个凭瞬间直觉做事的人—他的回答可以是毫无预见性、突如其来或不着边际,无人能知道他会做何反应。一名叫简·豪格的年轻女士是《生活》杂志洛杉矶办事处的一名记者,她与辛纳特拉的女儿南希曾是校友,一次获邀参加在辛纳特拉夫人加州住所的一次聚会,聚会的主人是弗兰克·辛纳特拉,他与其前妻仍保持密切关系。聚会刚开始之时,豪格小姐倚靠在桌边,她的肘部无意将一对雪花石膏小鸟中的一个打翻在地,砸成碎片。豪格小姐记得,突然之间,辛纳特拉的女儿嚎啕大哭,“哦,那是我母亲最喜欢的……”她还没有说完,辛纳特拉盯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房间里的四十个客人全都不做声,盯着看,辛纳特拉走上前,飞快地用他的手指将另一只石膏小鸟打落在地,砸成碎片,然后他将手臂轻轻地放在简·豪格的肩上,说:“不要紧,孩子。”言语间,让豪格完全没有了压力。

辛纳特拉对金发女郎言语了几句,然后他离开吧台,走向台球室。辛纳特拉的一个男性朋友走上前,与女郎做伴。一直在角落里与其他人交谈的布拉德·德克斯特此时尾随辛纳特拉身后。

台球室内是球撞击的啪啪声音。里面约有十多人在旁观,多数是年轻人,里奥·杜罗切正和另外两个看样子像是酒吧活跃人物的人打球,二人球技不怎么样。这家私人俱乐部的许多成员是演员、导演、作家、模特。几乎所有人都比辛纳特拉或是杜罗切年轻一大截,穿着也随意很多,都做晚间出游打扮。其中很多的年轻人将长发随意披在肩上,穿着紧身修臀裤,昂贵的毛衣;其中几个年轻人穿着高领的蓝色或绿色天鹅绒衬衫,紧身的窄腿裤,还有意大利休闲鞋。

显然,从辛纳特拉看着台球室内的这些人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他的风格,他背靠着一把抵着墙的高凳子,右手握着酒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杜罗切来回地猛击台球。台球室里的年轻人早已习惯在俱乐部里看到辛纳特拉,对他并无特别之处,也不会言语上冒犯他。他们只是一群酷酷的年轻人,带着一股加州风格的酷劲,非常随性,其中最酷的是一个小个子,他行动敏捷,面部轮廓分明,有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一头淡淡的金发,戴着方框眼镜。他穿着棕色的灯芯绒便裤,绿色的宽松设得兰毛衣,鞣皮小山羊皮夹克,脚蹬盖姆·沃登靴子,那是他刚刚花了60美元买的。

斜靠在吧凳上的弗兰克·辛纳特拉因为感冒吸了吸鼻子,他忍不住盯着那双盖姆·沃登靴子看。他刚刚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将目光移开;现在,他又注视着这双靴子。靴子的主人叫哈兰·埃里森,正站在台球桌旁观战,他是一名作家,刚刚完成了一部剧本《奥斯卡》

终于,辛纳特拉忍不住开口了。

“嗨,”他喊道,声音略显嘶哑,但刚开口时,仍然柔和而尖利。“那是意大利靴子吗?”

“不,”埃里森说。

“西班牙?”

“不。”

“那是英国靴子?”

“听着,伙计,我不知道,”埃里森干脆地回应,对辛纳特拉皱了皱眉,然后又转过身去。

台球室里突然变得安静了。里奥·杜罗切刚刚正拿着球杆摆着姿势,他弯着腰,有一会儿停着不动。没有人动。辛纳特拉离开吧凳,慢慢地走向埃里森,傲慢而昂首阔步,房间里只听到辛纳特拉鞋子轻叩地面的声音。然后,他轻轻扬起眉毛,低头看着埃里森,嘴角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开口道:“你想怎么样?”

哈兰·埃里森向一边移了一步。“你为什么专挑上我了?”

“我不喜欢你穿的衣服。”辛纳特拉说道。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埃里森说,“怎么穿衣服是我自己的事。”

台球室里有人在轻声说话,其中有人开口说:“好了,哈兰,我们走吧。”里奥·杜罗切挥杆打球,也附和道:“对,走吧。”

但埃里森站在原地。

辛纳特拉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水管工。”埃里森回答。

“不,不,他不是,”桌子另一头的一个年轻人大声喊道,“《奥斯卡》是他写的。”

“哦,是吗,”辛纳特拉说,“我读过那个剧本,垃圾,不值一提。”

“那就怪了,”埃里森说,“那个剧本还没发表呢。”

“嗯,我见过,”辛纳特拉又重复道,“不过是垃圾。”

布拉德·德克斯特开始有点着急了,他和埃里森面对面站着,体型相差悬殊,他说:“好了,孩子,我不想让你待在这儿。”

“嗨,”辛纳特拉打断了德克斯特的话,“你没看见我正和这家伙说话吗?”

德克斯特有点不知所措。继而态度完全变了,嗓音也温和了,他对埃里森说,几乎是恳求他,“你一定非得让我难堪吗?”

这一幕变得荒诞不经,看起来,辛纳特拉只是半开玩笑而已,也许只是因为无聊或是心中失意才有此反应;不管怎么说,几句话过后,哈兰·埃里森离开了台球室。此时,关于辛纳特拉和埃里森之间的对话已经传到了舞池那边,有人去找俱乐部的经理。但也有人说经理早就对此事有所耳闻,早已疾步出门,跳上座驾,开车回家了。因此经理助理走进台球室。

“我想要来这儿的每个人都穿外套,戴领带。”辛纳特拉厉声说道。

助理经理点点头,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第二天早晨,对于辛纳特拉的媒体经纪人吉姆·马奥尼来说,又一个紧张的一天才刚刚开始。马奥尼头疼,但并不是为了前一晚辛纳特拉和埃里森之间发生的事而担心。当时,马奥尼正和妻子坐在另一个房间的一张桌子边,可能他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的那段小插曲。整个事情只持续了短短的三分钟左右。之后就无人再提起,也许弗兰克·辛纳特拉从此之后也已不再记得此事,而埃里森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与之前无数人一样,他曾经在某个夜晚,在黎明来临之前,与辛纳特拉不期而遇,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幸好当时马奥尼并没有在台球室里;今天他需要考虑的已经很多了。他正为辛纳特拉的感冒而担心,也担心那部颇具争议性的CBS节目会在两周内如期播出,虽然辛纳特拉一直在抗议,并试图收回播出许可。当天的晨报都在暗示辛纳特拉可能会就此起诉电视台,马奥尼也一直电话不断,现在他正与纽约连线,与每日新闻的凯·加德纳电话交谈,“……是的,凯……之前他们有君子协定,承诺不会询问关于弗兰克私生活的问题,然后,克朗凯特开口就说:‘弗兰克,能不能谈谈那些传闻。’那个问题,凯,太出格了!那个问题根本就不应该问……”

马奥尼说着话,将身体靠在他的皮椅上,慢慢地摇着头。他三十七岁,身体强壮;脸圆而红润,下巴粗大有力,眼睛细小,暗淡而无光泽,如果不是因为他说话轻柔、清晰而诚挚,如果不是因为他着装一丝不苟,他看起来孔武有力而好斗。度身定制的套装还有皮鞋相当得体,这也是辛纳特拉第一眼看到他就发现到的,在他宽敞的办公室内,在吧台的对过,是一个红色的电动擦鞋器,还有一对棕色的木质立式衣架,马奥尼可以将他的外套挂在上面,去除褶皱。吧台附近有一张肯尼迪总统亲笔签名的照片,以及几张辛纳特拉的照片,但在马奥尼公关公司的其它房间内却找不到辛纳特拉的一张照片;在接待室内曾经挂着一张他的大幅照片,但显然这使得马奥尼的其他电影明星客户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辛纳特拉从未在这儿露过面,因此照片也就被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然而,看起来辛纳特拉的身影仍一直未曾离开,如果马奥尼没有任何理由为辛纳特拉担心,他就会自己寻找理由,正如他今天所做的,他将以往曾经经历过的他为之担忧过的事件中的小物件留在身边做纪念,以牢记在心。

在他的剃须用品中,有一只保存有两年时间的安眠药盒子,是在雷诺的一家药店购买的,瓶子上的日期正是小弗兰克·辛纳特拉被绑架的日子。在马奥尼办公室内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在那次事件发生当日弗兰克·辛纳特拉的赎金条的木质复制品。马奥尼有一个特殊习惯,当他坐在桌前因某事而担忧时,他就摆弄它跟前的微型玩具火车,火车是辛纳特拉出演的电影《大逃亡》的纪念品;对于与辛纳特拉过从甚密的人来说,这就如同PT-109领带夹对于肯尼迪身边的人的意义相当。马奥尼然后继续将那列小火车在6英尺长的轨道上前后滚动;前进后退,前进后退,叮叮当当。

马奥尼突然将小火车扔到一边。他的秘书通知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正在线上。马奥尼抓起电话,他的声音较之先前更加柔和,更加诚挚。“是的,弗兰克,”他说,“对……对……是的,弗兰克……”

放下电话后,他悄悄地说,弗兰克·辛纳特拉已经乘坐私人喷气机去棕榈泉的家中渡周末,从他在洛杉矶的家坐16分钟的飞机就可以到棕榈泉。马奥尼又开始担忧了,他说,辛纳特拉的里尔喷气机与之前在加州别处失事的一架飞机是同一机型。

接下来的星期一,天空多云而且冷得不合时宜,与加州以往天气不同。超过百十号人聚集在一座白色的电视演播厅内,演播厅里空间宽阔,白色的舞台、白色的墙壁还有数十盏灯光设备以及悬挂着灯具占据了很大的空间: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一间庞大的手术室。在这间演播厅内,大约一小时之后,NBC将如期开始录制一档一小时的电视节目,这档彩色电视节目将在11月24日晚间播出,该节目将在有限的时间内,聚焦弗兰克·辛纳特拉25年献身公众演艺事业的职业生涯。该节目不会像即将播出的CBS关于辛纳特拉的纪录片那样,不会试图探究辛纳特拉生活中他认为属于隐私的部分。NBC的一小时节目以辛纳特拉演唱热门歌曲为主,这些歌曲伴随他从霍博肯一直走到好莱坞,期间只是不时插入一些电影片段,以及百威啤酒的广告;他认为这不仅是一次吸引热爱怀旧歌曲听众的机会,也是一次将他的才能传达给摇滚乐迷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在与披头士乐队竞争。由马奥尼事务准备的媒体宣传片的内容如下:“如果你恰好厌倦了留着厚厚的拖把头,厚得可以藏起一箱西瓜的年轻歌手,如果你厌倦了他们的演唱……那就试试清爽提神的,试试一部名为《辛纳特拉—一个人和他的音乐》的录影集的娱乐价值……”

现在,在洛杉矶NBC的这间演播室内,人们对辛纳特拉的嗓子状况无从知晓,因此气氛紧张,人们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尼尔森·里德尔交响乐队的四十三名乐队成员早已到场,部分人在白色的舞台上做准备活动。年轻的导演德怀特·西米安有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他之前因参与制作芭芭拉·史翠珊的电视特别节目而获得赞誉,他坐在四面玻璃的控制室内,俯瞰着乐队和舞台。摄制小组成员、技术组、安全保安人员以及百威啤酒公司的广告人员也在舞台灯光和摄像机之间站着,等着节目的开始,本应在大楼其它地方的十来个女秘书,也偷偷跑开,想来看节目录制。

离十一点还差几分钟时,有消息很快由长长的走廊一直传到演播大厅,有人看见辛纳特拉走过停车场,正向这个方向走来,看起来精神不错。聚集的这一群人看起来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是当那个清瘦的、衣着考究的身影靠近时,他们顿感失望,那不是辛纳特拉。那是他的替身,约翰尼·德尔加多。

德尔加多步态与辛纳特拉相似,也有着辛纳特拉的体型,从某个角度看,脸型也与辛纳特拉并无二致。但是他看上去相当内敛。十五年之前,在他演艺生涯的早期,德尔加多曾申请过电影《从此直到永恒》里的一个角色,他被雇佣后,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辛纳特拉的替身演员。在辛纳特拉最近的电影作品《侵犯女王》中,约翰尼·德尔加多担当辛纳特拉水下场景的替身,在影片中,辛纳特拉伙同其他人试图劫持玛丽女王;现在,在NBC的演播室内,他的任务就是站在炙热的电视灯光下,在舞台上走位,为摄制组成员标出辛纳特拉在舞台上的位置。

五分钟之后,辛纳特拉本人走进演播厅,他的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也有点浑浊。他一直没法摆脱感冒的困扰,但无论如何,他要试试他的歌喉,因为日程安排紧张,如今,召集交响乐队、工作人员以及租赁演播厅也要耗资数千美元。但是当辛纳特拉走向他那间小排练室,为嗓子做预热准备时,他看了看演播厅,看见舞台和交响乐队的演出平台之间的距离不够靠近,之前他曾特别要求过,他的嘴唇紧闭,显然,他很心烦意乱。片刻之后,在排练室里,可以听到他拳头击打在钢琴面板的声音,也可以听到他的伴奏、比尔·米勒的声音,他的声音柔和,“弗兰克,尽量控制自己,不要生气。”

稍后,吉姆·马奥尼和另一个人走进来,然后谈到那天早晨发生在纽约的多萝西·吉尔盖伦的死。辛纳特拉曾经为她倾心多年,也同样因为她在他夜总会里的行为而丢尽了颜面,现在,她死了,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多萝西·吉尔盖伦死了,”他重复着,走出房间,走向演播厅,“好了,我想我的整出戏都得改了。”

当他漫步走入演播厅时,乐队成员全都拿起乐器,端坐在座位上。辛纳特拉几次清了清嗓子,与乐队排练了几首歌曲之后,他唱起了“别为我担心”,效果还令人满意,因为不确定嗓子能持续多久,他突然间就变得焦躁不安。

“为什么我们不把这个录成母带?”他大声说,抬头看着玻璃房间,导演德怀特·西米安以及他的工作人员正坐在里面。他们似乎都低着头,盯着控制台看。

“为什么我们不把这个录成母带?”辛纳特拉重复道。

制片舞台经理站在摄像机附近,戴着耳机,用麦克风将辛纳特拉所说的对控制室完整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我们不把这个录成母带?”

西米安并没有回答,也许他的开关并没有开。很难知道是否如此,因为玻璃房间墙上发射着灯光的光线,模模糊糊。

“为什么我们不穿上外套,打上领带,”辛纳特拉说,他正穿着一件黄色的高领套头衫,“然后录这个……”

突然,扩音器里传来西米安的声音,非常冷静:“好的,弗兰克,不介意回到……”

“是的,我介意,”辛纳特拉打断了她的话。

西米安那头持续了一两秒的沉默,然后辛纳特拉又开口说话,“如果我们别再在这儿重复50年代的做事方式,也许我们……”辛纳特拉继续炮轰西米安,抱怨没有先进设备制作这台演出;然后,或许是因为认为没必要过多地用嗓子,他不再说话。而德怀特·西米安却很有耐心,非常有耐心而且平静,让人以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辛纳特拉刚才的那番话,他将节目的片头大致说了一遍。几分钟之后,辛纳特拉开始录制这段开场白,开场白以“没有哪一首歌”开头,其余的内容均在摄像机附近的巨大的提词卡上。完了之后,他准备在摄像机前同样再来一遍。

“弗兰克·辛纳特拉的演出,第一幕,第十页,第一次,”拿着场记班的场记员喊道,他跳到摄像机前,啪的一声,然后又跳开。

“你是否曾想过,”辛纳特拉开始了,“如果没有歌声,这个世界将会怎样?……那一定会是一个枯燥的世界……是不是让你有了什么想法,是吗?……”

辛纳特拉停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伙计,给我来杯水。”

他们又重新再来一次。

“弗兰克·辛纳特拉的演出,第一幕,第十页,第二次,”拿着场记板的男孩跳着喊道。

“你是否曾想过,如果没有歌声,这个世界将会怎样?……”这一次,弗兰克·辛纳特拉没有停顿。然后他又排练了几首歌,有一两次,他打断了交响乐队,因为某个乐器的声音不如他所愿。很难知道他的嗓子是否还能这样坚持下去,因为这还仅仅是节目的开始;到目前为止,房间里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很满意,特别是当他唱起一首20多年前的伤感热门老歌“南希”时,这首歌的作者是吉米·凡·修森和菲尔·西尔弗斯,灵感来自于辛纳特拉三个孩子中老大,那时她还只有几岁。

如果无法每天看到她

就会思念她

多么激动人心

当我每次吻她时

虽然辛纳特拉已无数次唱过这首歌,但当他再次吟唱着歌词时,突然间,演播室里所有的人都真切地感到某种特别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体内,因为正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从他的体内往外迸发。他唱着歌,不管感冒或是没有感冒,歌声中带着一股力量,也带着温馨,他正放开自我,公众眼中的傲慢也消弭不见,他个人的一面就在这首歌中,据称歌中所唱的女孩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从未羞于作为真实的自己。

南希二十五岁,孤身一人,她与歌手汤米·山德斯的婚姻也以失败告终。她住在洛杉矶市郊,正制作她的第三部影片,并为父亲的唱片公司录音。她每天都来看他;如果无法见到他,他就打电话,不管是他身在欧洲还是亚洲。当辛纳特拉的歌声开始在电台流行时,让歌迷兴奋不已,南希会在家听歌,随着歌声哭泣。当辛纳特拉的首次婚姻在1951年破裂时,他离开了家,南希是唯一记得这个父亲的,其他孩子因年龄太小,而根本没有父亲的记忆。她也看到他和艾娃·加德纳、朱丽叶·普劳斯、米娅·法罗,还有其他众多女人在一起,并和他一起去赴约会。

她带走寒冬

迎来盛夏

连盛夏

都应向她讨教

南希也看到他拜访他的原配妻子,南希·巴巴托,她是泽西城一位泥水匠的女儿,他们二人于1939年结婚,当时他在霍博肯的乡村小屋唱歌,周薪25美元。

辛纳特拉的第一任妻子非同寻常,与他离婚后从未再婚(她曾经向一位朋友解释道“如果你曾经和弗兰克·辛纳特拉结过婚……”),她和17岁的小女儿蒂娜一起住在洛杉矶的一所大房子里。在辛纳特拉和他的第一任妻子之间没有任何芥蒂,有的只是尊重和感情,他一直是她家中的常客,据称他可以在闲暇之时过来,拨旺炉火,躺在沙发上,甚至酣然入睡。弗兰克·辛纳特拉可以在任何地方入睡,当他随乐队乘坐大巴在路上颠簸时,他从中学到了这一手;还有一次,当他穿着一件燕尾服坐着的时候,他也知道了如何捏出裤腿后面的裤缝,如何将外套塞在屁股下面,睡上一觉,将外套彻底压平。但是他再也不需要乘大巴了,在他的女儿南希很小的时候,当他睡在沙发上而冷落了她时,她觉得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后来她才意识到,沙发是世上仅有的几处能够使弗兰克·辛纳特拉独处的地方,在那儿,他那张世人皆知的脸庞不再被人盯着看,也不会给其他人带来任何异常反应。她同时也意识到,正常的事物通常会与他的父亲无缘:他的童年孤独,希望引起别人关注,自从得到别人关注之后,他从此却再也没有离开众人的视线,没有了独处的机会。在新泽西的哈斯布鲁克高地,他曾经拥有一处住宅,从那处住宅的窗户往外看去,偶尔会看到窥视的十来岁孩子的脸;1944年,他搬到加州之,在托卢卡湖买了一处住宅,住宅前是十英尺高的围墙,他发现远离电话和其它不速之客的唯一办法是与三五知己登上游艇,带上打牌的桌子和一箱啤酒,整个下午在湖上随波逐浪。南希说,他也尽自己的所能,试图与其他人一样。在她结婚的当天,他伤心哭泣,他是一个非常多愁善感而敏感的人……

“你究竟在那上面干嘛,德怀特?”

控制室里并未有反应。

“上面是不是有聚会或是什么的,德怀特?”

辛纳特拉站在舞台上,双臂交叉,盯着摄像机那边的西米安看。辛纳特拉已经将嗓子的状态发挥到了今天极致,一直唱着“南希”。之后有几次出现了刺耳的音调,还有两次他的嗓子完全失声。但是现在身在控制室里的西米安却完全联系不上;片刻之后他走下来进入演播厅,走到辛纳特拉站着的地方。几分钟之后,他们二人离开演播厅,走向了控制室。他们将录制的节目回放给辛纳特拉看。他只看了大约5分钟,开始摇头。然后他对西米安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这是在浪费时间。你这儿录的是,”辛纳特拉说着,对着电视屏幕上自己的形象点着头,“是一个得了感冒的人。”然后他离开控制室,下令将当天的表演录音全部作废,之后的录音将推迟至他痊愈之后。

流言就如同传染病,波及到每个人的情绪,辛纳特拉的话传到了他的手下,继而在好莱坞传开,然后传遍全国,吉尔酒吧的人们已有所耳闻,也传到了哈德逊河彼岸的辛纳特拉父母家中,传到了在纽约的其他亲戚朋友处。

辛纳特拉给他的父亲打电话,并告诉他自己感觉很糟糕,老辛纳特拉回应说他的感觉也糟糕:他的左臂及左手因血液循环问题而僵硬,因为他几乎不怎么用它们了,又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五十年多年前当他还是一名最轻量级拳击手时,给了对手太多的左勾拳。

马丁·辛纳特拉是一个面色红润,身上有刺青,有一双蓝色眼睛的小个子西西里人,他出生在卡塔尼亚,拳击生涯中使用的名字是“马蒂·奥布莱恩”。在那个年月,在他生活的地方,爱尔兰人主宰着城市底层人们的生活,对于意大利人来说,起一个爱尔兰名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许多19世纪末移民至美国的意大利和西西里人都贫困潦倒,未受过教育,他们被爱尔兰人控制的建筑业工会排斥,有时还被爱尔兰警察、爱尔兰牧师还有爱尔兰政客恐吓。

有一个人却是特别例外,那就是弗兰克·辛纳特拉的母亲,多莉,她身材高大,不安于现状,在她两个月大时,随父母来到了美国,他的父亲是一名来自热那亚的平板印刷工。多莉·辛纳特拉晚年时,脸圆而红润,在加上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经常被人误认为是爱尔兰人,如果有任何人胆敢说一句“意大利佬”,她会抡起沉重的手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过去。

在新泽西北部,多萝西·辛纳特拉是民主党的风云人物,政治手腕老道,在她最风光的时期,她就是霍博肯第三选区的凯瑟琳·德·美蒂奇式的人物。在选举期间,她总是能在她的意大利社区揽到六百张选票,而这就是她的能力所在。当她告诉某个政府官员,她想要她丈夫到霍博肯消防局任职时,政府官员说,“可是,多莉,我们没有空缺,”她干脆地回答道,“那就安排一个空职位。”

他们照办了,几年之后,他要求任命她的丈夫为中队长,一天,有人打电话给她,是政府里的某个头面人物,他说:“多莉,恭喜你!”

“为什么恭喜我?”

“辛纳特拉中队长。”

“哦,你终于还是让他当上了——非常感谢。”

然后她打电话到霍博肯消防局。

“请让辛纳特拉中队长接电话。”她说。接电话的消防员让马丁·辛纳特拉接电话,他说:“马蒂,你老婆怕是脑袋有问题。”马丁结过电话,多莉恭喜他:“恭喜你,辛纳特拉中队长!”

多莉唯一的孩子,受洗礼时起名弗朗西斯·阿尔伯特·辛纳特拉,他生于1915年12月12日,出生时奄奄一息。因为是难产,在他刚来到人世时,身上就留下了印记,而这个印记将伴随他一生,笨手笨脚的医生用手术钳在他左侧颈部留下了一道伤疤,辛纳特拉并没有通过手术祛除这个疤痕。

六个月大之后,大部分时间是他的祖母抚养他,他母亲得全天工作,她在一家大公司里做巧克力,她的技术很熟练,公司曾经有计划派她到巴黎培训其他人。有些霍博肯的居民仍记得弗兰克·辛纳特拉儿时很孤僻,能呆在门廊里很长时间,盯着天上看,辛纳特拉小时候从来没有过过苦日子,从来没有进过监狱,总是衣着得体。他有很多条裤子,以致霍博肯时,有人称他“ 裤子奥布莱恩”。

多莉·辛纳特拉与其他意大利母亲不同,她不会因为孩子顺从她、胃口好,就别无所求,她对儿子期望很高,一直很严格,她梦想有一天她的儿子能成为一名飞机工程师。一天晚上他发现儿子的房间里挂着平·克劳斯比的海报,知道了儿子也想成为一名歌手,她暴跳如雷,用鞋子仍他。后来,她发现自己无法说服他改变主意—“他和我一样”—她开始鼓励他唱歌。

和辛纳特拉同一时代的许多意大利裔美国家庭出生的男孩后来的成名之路都大致相当—他们长与旋律,疏与文字,他们中没有以写作见长的,没出现过知名的小说家:没有奥哈拉,没有贝罗,没有奇弗,也没有肖;但他们却能被高雅的美声所感染。这与他们的传统关系更大,与学识并无多大关系;他们可以凭歌声而声名远扬……佩里·科莫……弗兰基·莱恩……托尼·班尼特……维克·戴蒙……但他们都无法与弗兰克·辛纳特拉相比。

虽然在乡村小屋他几乎整夜演唱,但第二天他仍在纽约电台献声,分文不取,只为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后来他有机会与哈里·詹姆士的乐队一起演出,就在那一时期,在1939年8月辛纳特拉发行了第一张热门唱片“全部或一无所有”。他开始喜欢上了哈里·詹姆斯和乐队里的其他人,但是当汤米·道尔西向他发出邀请时,辛纳特拉接受了邀请,那时道尔西的乐队也许是美国最棒的乐队;那份工作的周薪是125美元,道尔西知道如何突出歌手的特色。对于离开詹姆斯的乐队,辛纳特拉十分沮丧,和詹姆士乐队最后一夜的演出让人难忘,即使在20年之后,辛纳特拉仍能向朋友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大约12点半左右,其他人坐着大巴走了,我和他们所有人道过别,那时正下着雪,我记得。周围没有任何人,我独自站在雪中,身边是我的手提箱,我看着汽车的尾灯消失不见。眼泪开始往下流,我想要跟在大巴后面跑。那个乐队充满热情,让人情绪高涨,我不愿离开他们……”

但他还是离开了那支乐队,正如他也会离开其它温馨的地方一样,他要寻找更多,他从不浪费时间,他要在自己这一代实现这一切,为自己的名字而奋斗,保护弱小者,震慑权贵。他曾向一名发表反犹太言论的音乐人挥起拳头,还在黑人运动风生水起的二十年之时,他就支持黑人运动。当巴迪·里奇的鼓声太吵时,他将一托盘的玻璃杯扔到他身上。

在辛纳特拉三十岁之前,他就将价值五万美元的黄金打火机赠送给别人,他的心中充满了移民最狂野的美国梦。当同胞们悲恸不已,只是默默地忍受希特勒在他们的祖国肆意横行,当迪马乔沉默不语时,辛纳特拉突然出现。辛纳特拉在关键时候只身一人承担起了意大利裔美国人的反诽谤同盟的角色,这种组织对意大利人来说不大可能出现,因为据说,意大利人难得意见一致,他们有极端的个人主义:单独行事无大碍,但欠缺集体意识;愿意充当英雄,但却无法步调一致。

许多电视剧集中的黑帮人物都有着意大利名字,如《铁面无私》,辛纳特拉对此大声疾呼,提出反对。约瑟夫·瓦拉齐是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无赖,他被鲍比·肯尼迪夸大为黑手党老大,辛纳特拉与其他众多的意大利裔美国人一样愤愤不平,当瓦拉齐在电视上作证时,确实看起来他知道的不比马尔波里街上的酒吧招待多多少。辛纳特拉圈子里的许多意大利人也看着鲍比·肯尼迪有点像爱尔兰警察,比多莉那个年代的爱尔兰警察更冠冕堂皇,但依旧盛气凌人。据称在约翰·肯尼迪当选总统之后,鲍比·肯尼迪以及彼得·劳福德突然在辛纳特拉面前“矜持”起来,他们忘了辛纳特拉曾经为选举筹款所做的一切,以及他在众多反爱尔兰意大利选民中的影响力。已故肯尼迪总统决定让平·克劳斯比成为其私人朋友,而舍弃辛纳特拉,传言劳福德和鲍比·肯尼迪二人影响了他的决定,这正是事前所安排的,这是辛纳特拉社交生活的一次挫败,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彼得·劳福德从此被逐出了辛纳特拉在拉斯维加斯的“朋友圈”。

“是的,我的儿子像我,”多莉·辛纳特拉骄傲地说,“你惹了她,他会记住你。”而当她谈到他的能力时,她又随即指出,“如果他的母亲不愿意,他也没法让他的母亲做任何事,”而后又补充,“即使今天,他身上穿着的内衣的牌子也和我曾经给他买的一样。”

如今多莉·辛纳特拉已经七十一岁了,比马丁年轻一到两岁,整天都有人到她的大屋子来拜访她,敲她的后门,听听她的建议,寻求她的帮助。她有时会见来客或在厨房做饭,有时她会待在丈夫的身边照顾他,他的丈夫沉默而固执,她将海绵放在软椅子的扶手上,让丈夫把疼痛的左手臂搁在海绵上。“哦,他曾经冲进大火里,他真这么干过,”多莉告诉一个来客,朝椅子上的丈夫钦佩地点着头。

多莉·辛纳特拉如今正和丈夫一起住在新泽西李堡一栋有十六个房间的漂亮宅子里,在霍博肯,她有八十七个教子,在竞选期间她仍会去那儿。新泽西的宅子是三年前,他的儿子送给他们夫妇结婚五十周年的礼物,家中装饰高雅,里面充满着虔诚和世俗的非凡结合,有教皇若望和艾娃·加德纳的照片,也有教皇保罗和迪恩·马丁的照片;有几座圣像,还有圣水,有小萨米·戴维斯亲笔签名的椅子,以及威士忌酒瓶。在辛纳特拉夫人的首饰盒里,有一串漂亮的珍珠,这是艾娃·加德纳刚刚送给她的礼物,当艾娃还是她儿媳时,她就非常喜爱她,现在她还和艾娃联系、交谈;墙上挂着的是写给多莉和马丁的信件:“时间之沙已变成黄金,然而在上帝的生命花园中,爱情正如玫瑰花蕾般继续开放。感谢上帝,感谢你们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你们的儿子,弗朗西斯……”

辛纳特拉大约每周和儿子通一次电话,最近当他去曼哈顿时,他建议她住到他位于纽约东河东七十二街的公寓里。公寓所在地是纽约的高档住宅区,然而那儿却有一家不大的工厂,多莉·辛纳特拉却利用这一点教训儿子,因为之前他对自己在霍博肯的童年时代有过太过直白的描述。

“什么,你想让我待在你的公寓里,在那个垃圾堆里?”她问道,“你认为我会在那个糟糕的地方过夜吗?”

弗兰克·辛纳特拉听懂了她的话,说道,“不好意思,李堡夫人。”

在棕榈泉待了一周之后,弗兰克·辛纳特拉的感冒好多了,他回到了洛杉矶,这是一座惬意的城市,是一座阳光和性爱之城,这是西班牙人发现的大陆,却仍然有着墨西哥人的悲惨生活,这是一片星光熠熠之地,穿着紧身裤的男人和女人优雅地进出敞篷车。

辛纳特拉和家人一起回来,正赶上了期待已久的CBS节目的播出。大约晚上九点左右,他驱车前往前妻南希的家中,与她以及他们的两个女儿共进晚餐。他们的儿子正出门在外,这段时间他们难得见到他。

小弗兰克今年二十一岁,正参加一支乐队的巡演,他正千里迢迢前往纽约,到贝森东街,与“花衣风笛手”乐队见面,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当辛纳特拉还在道尔西的乐队时,曾和这只乐队一起演出过。他的父亲说小弗兰克的名字取自富兰克林·罗斯福,如今小弗兰克·辛纳特拉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旅馆里,每天在夜总会更衣室里吃晚饭,演出至凌晨两点,他很乐于接受这一切,因为他别无选择,不可避免地有人将他与他父亲做对比。他的嗓音听起来流畅而舒适,而且还在因练习而进步,当他对父亲非常恭敬时,他还能与他进行理智的对话,只是偶尔会流露出些许无法抑制的傲慢。

小弗兰克说,在他父亲成名的早期,同时出现了一个“媒体眼中的辛纳特拉”,旨在“将他与普罗大众区别开来,将他从现实生活中分离:突然之间,辛纳特拉就具有了强大的吸引力,那个辛纳特拉是异乎寻常的,不是超出常人而是异乎寻常。而那是,”小弗兰克继续说道,“那是极大的错误,纯粹是谎言,因为弗兰克·辛纳特拉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就是你在街角碰到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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